潮新闻客户端 记者 宋浩 实习生 张妮逸羽
Gap day、内卷、躺平,在全球社会流行的这些话题,韩裔德国哲学家韩炳哲的书中都探讨过。这也是他在中国广受年轻人欢迎,形成“韩炳哲热”的原因。他往往只用只言片语就能穿透现代人的种种痛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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中信出版社《韩炳哲作品》丛书,从2019年推出《在群中 : 数字媒体时代的大众心理学》到本月推出《仪式的消失: 当下的世界》,已经出版18本著作。其中《倦怠社会》《爱欲之死》《他者的消失》等广受欢迎。
日前,围绕上个月出版的韩炳哲《沉思的生活,或无所事事》,传媒人梁文道、中国人民大学新闻学院教授刘海龙、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严飞,进行了一场新书分享。
韩炳哲的哲学作品为什么在中国广受读者喜欢?
严飞:今天来聊聊韩炳哲的系列作品,最主要是《沉思的生活,或无所事事》这本书。我相信在座的各位读者对韩炳哲这三个字都不陌生,其实我们三位之前也都是在不同的场合里推荐过他的作品。比如说道长(梁文道)是在“八分”里推荐过《倦怠社会》,这本书我们今天也会提到,因为现在社会里常提到“功绩主义”。刘海龙老师前一阵也推荐过一本书叫做《山寨》,我自己是推荐过《在群中》这本书。
当然韩炳哲的一些作品也会出现一些争议,所以我们今天先问一下两位老师对韩炳哲作品的整体印象。今天讨论的是《沉思的生活,或无所事事》,但我自己的一个初步的印象就是韩炳哲他并没有无所事事,作品已经出到第15本。刚才和中信出版社聊,说还有三本就在路上。
严飞,清华大学副教授
梁文道:我看韩炳哲写的东西,我会想假如我年轻30岁,我一定会在那时就非常喜欢他。今天他在大陆的出版市场很受欢迎,其中一个就是学生的市场,很能接受他。其中有几个理由。
一个理由是因为他在很多作品里的话,都神奇地在某个角度切中了当下中国的、尤其是年轻人的一些共同经历,包括《倦怠社会》以及《沉思的生活,或无所事事》。我们很容易用自己的方式来理解他。比如讲“绩效主义”,大家马上就会联想到我们的996;看到《沉思的生活或无所事事》,马上就想到躺平。所以他很神奇的打中了一个时代的某种时代精神。
第二个就是他的写作在相对意义上相当容易看。作为一个哲学家,他的书放在德国哲学界来讲,写得非常容易读。书里涉及的范围很广,引用的资源则往往都是一些很好读的东西,很神奇。他依据的理论资源本身,如果去看原著,可能不一定好读,比如说海德格尔。但是到了他这里就好像变成绕指柔,很容易看。我觉得对于20来岁的年轻人,这是进入某种思想流派或领域的很好的阶梯,我想我20岁的时候如果有这么一个人的话,那一定会对我影响很大。我现在回头看,就觉得他讲的很多东西对我而言都似曾相识,好像都在哪里看过、读过。他有能力把各种不同的资源运用于当前的时代状况,做一个穿针引线的工作。
我不把他当成一般意义的学院的哲学家,而把他当成一个具有学院背景的评论家来读。
梁文道 媒体人
刘海龙:首先我很同意道长(即梁文道,编者注)刚才说的,就是这个书非常好读,非常浅显易懂,紧扣我们的现实。每个人都觉得这里面好像都跟我的生活有一点点契合,我觉得这是他第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。
第二是他蛮碎片化的,他的书里每一章和前一章节其实没有什么关系,不是一个体系化的哲学写作,但韩炳哲有一种化繁为简的能力,每一章好像互不相干的片段式的东西,又好像能够击中你。我觉得他的书构成了一种“赋格”式的东西,比如,你会发现原来《沉思的生活,或无所事事》所有的主题在《倦怠社会》都出现了,只是他以另外一种方式又讲了一遍,而且讲得又有新意。他的这样碎片化的写作让你很容易进入,同时你又很容易跟他的其他语境勾连起来,这也是很神奇的。
第三,我觉得他书里有一定的主线,我个人的体会是有三条主线。第一条主线是新自由主义的批判:包括绩效主体、全球化、商品化等,都跟新自由主义有关。第二条主线是他者消失,他不断回到这个主题。第三条主线就是他一直在讲技术,特别是社交媒体,这件事让很多人共鸣,讲的就是我们现实的生活,每个人在社交媒体上看上去很自由,但是可能是被更多的大数据监控在一个透明的全景监狱里。你看上去在交流,但是实际上根本没有人听你讲话,你也不会听别人讲话,所以他说这是我们现代人的困境。这三个主题是贯穿在他所有书里的。
刘海龙,中国人民大学副教授
要回到一种“无所事事”的状态
严飞:看到《沉思的生活或无所事事》这本新书的书名,我下意识觉得“沉思的生活”和“无所事事”两者之间是并列的。无所事事不是说什么东西都不做,在韩炳哲这本书中,反而是说,无所事事变成了人努力的一个终极的目标,他不再是行动的对立面,他变成了一种精神上的斋戒。
斋戒拥有一种治愈的功能,在今天这样一个高度的、加速向前的功利主义、绩效主义的时代,任何事情都非常匆忙。这样一个社会体系下,无所事事就变得罕见,因为没办法做到沉思的状态。一切都变得短期、短促和短逝,消费主义、社会成功学、功利主义等要求大家追求短期效益和迅速成功。不知道两位老师对韩炳哲提出的“无所事事”这样一个术语,有什么洞见?
梁文道:韩炳哲的书写方式从来都不是论证型的,他早年研究海德格尔,就受到海德格尔式的现象学的影响,他的书写方法是叫描述式。海德格尔的描述是推进,这句话讲了a,下一句话a1,a2,然后一路下去每句话是关联的,然后慢慢像画画一样,一笔一笔,给你一个全景的图像。
韩炳哲跟海德格尔不一样,他的线条抽象很多,有时候他一下子就画过去了。但我们依然能依据他举的很多例子,来说明“无所事事”或者什么都不做那个状态的例子。比如说节庆,比如说装饰,比如说睡眠,甚至是死亡。最能掌握住核心意义的,是犹太教、天主教和新教里所讲的“安息日”这个概念。
纪录片《倦怠社会:韩炳哲在首尔和柏林》剧照
如果用今天的眼光来看,礼拜天什么都不做,这两天好好放假休息,这个休息是为了一个东西而休息的,它本身不是目的,而是工具,是手段。“休息是为了走更远的路。”但韩炳哲从宗教的角度来讲,他是没有任何别的目的。安息日这一天,跟工作的日子在本质上是完全不同的性质,它不是一个时间单位,是另一种状态。从这个角度切入就会发现,我们平常讲无所事事或者沉思,是为了工作、为了走更远;他讲的无所事事不是,他要切断这个因果关系。
这样“无所事事”有什么好处呢?他用很多例子告诉你,比如休息的时候你的感官全面打开;他强调无聊的重要,坐在里面什么都不干,然后你会发现世界会不一样的。
他讲的很多,严格在哲学上来讲,有时候未必相关,他把事情联系起来的方式并不是哲学式的,而是一种评论式的。如果把他看作一个评论家,我会觉得他是非常厉害的评论家,对评论家的要求你不会那么严谨;但他又不是个一般的评论家,他有这样的学术背景和能力,这是他奇特的地方。
刘海龙:这本书我拿到之后也在想,他这个题目跟之前不一样。之前都是短小精悍的判断句,这本书呢他好像很犹豫。所以我又回去翻了《倦怠社会》,我感觉这两本书之间很多的内容是一一对应的。
《倦怠社会》涉及到了我们今天的国际主题,我们被“内卷”,永远往前停不下来,也不知道该怎么办。那这本书呢,他可能试图提供一个解决方案,他不是说要否定行动,他是说我们在这个行动中间要容纳无所事事,容纳一种沉思。因为沉思、行动,这是人的两种最基本的活动,现在感觉就是大家都不思考了,就是别人做什么我就跟着做什么。他其实要告诉大家,就是说你不要老是低头拉车,还是要抬头看路。
和他前面的书相比,这本更学术化,前面的书都是在评论现象、现实什么样,这本书跟哲学的文本有一个对话。一是汉娜·阿伦特的《积极生活》,书中推崇行动,韩炳哲就想说那是不是只有行动,没有沉思这样一个必要的空间?第二他往前追到海德格尔,他发现海德格尔前期很强调行动,人要通过决断、选择、行动来表现出一个本真的自我,但海德格尔到了后期发生了转变,开始强调节日、仪式。
他认为要回到一种“无所事事”的状态,你在工作、行动的同时要想一想,为什么要行动,行动的价值是什么。通过这样的方式,让我们的行动有跳出功利主义的可能性。他不断强调,我们要保持一种拒绝的可能性。因为功绩社会就是“我能”,所有人在告诉你,你是可以的,而他告诉你,你要想一想,这些事情我能拒绝吗,如果能,那么可能就不会这么辛苦。这本书,就我理解,是他对他自己、对社会诊断的一个解决方案。
韩炳哲讲,你要接受这个世界不是所有事你都能的,告诫现代人不要那么贪婪,要放松一点,要接受这样的一种不可能性,接受一种“倦怠社会”的对立面。所以他一定要有一种结构性的机制让大家都坐下来,不要都站起来看演出。韩炳哲的解决方案是,能不能有一个人先坐下来,我坐下来我能不能带动别人。
严飞:在两位的解读之下,我们可以对这本书提出的“无所事事”这个术语有一个基本认知,他告诉我们所谓的“无所事事”就是不带有功利主义地去做一件事情,进入到一种自我的可以掌控的时间状态。不会有一个非常明确的标的,去符合今天功利主义或者是功绩社会的一个追求目标。
如何对抗消费主义、绩效社会(内卷)
严飞:社会学家鲍曼《工作、消费主义与新穷人》这本书说,我们进入了新消费主义的时代,这个时代的穷人,消费水平没有达到社会的平均水平。为了不让自己变成一个新穷人,所以我们在节假日就不断促进消费,不断让自己达到社会平均水平。我觉得这一点是韩炳哲在这一本书里面提出“无所事事”的一个真实的用意。
另外,今天的中国,如果我觉得“无所事事”、无聊,我会感觉到焦虑,而不是放松,大家都觉得要忙起来才会觉得踏实。为什么呢?《倦怠社会》中的功绩主义社会,为什么不断督促、迫使今天的年轻一代不断让自己忙起来,并且把这种忙碌变成了自己实现价值的一种主要手段?听听两位老师的想法。
梁文道:坦白说,韩炳哲在书中没有直接回应这个问题。韩炳哲是对节假日有很多赞美,这个赞美其实脱胎于海德格尔。我们节假日、游戏当中,是完全不带目的的。然后他又联系到德国作家彼得·汉德克,说游戏要玩到累了,那才是真的游戏,玩得很累的那一刹那,其实胜负已经不重要,重要就是每一个动作每一刹那他很享受,那就是纯粹的游戏,他很歌颂这个。
反过来看,今天的问题在于,我们的节假日通常都不是这样。刚提到消费主义,我们今天甚至会虚构一些节日,双十一、618、双十二,就是为了买买买。我们很忙,因为不只要买,还要分享。旅游本来是很享受的,但是我们旅游也很忙,比如旅游不发小红书,能叫旅游吗?
所以我们的疲倦是很多东西构成的,一来是你刚才讲消费,还有一种“绩效社会”也提过,就是那种莫名其妙的竞赛,其实(在小红书)分享也是一种竞赛。他对社交媒体的批判就因为这。
这些东西对今天的中国青年而言太切身了,我觉得这并不意外,德国哲学家写的书很符合中国,正是因为今天整个世界都是这样,不光是中国。我们这几年很多人在讲“躺平”的时候,美国也出现了类似“躺平”的词。
可是我的担忧跟海龙很像,有时候他给的解释会不会太简单,你会觉得那这种解释变成一种心灵鸡汤。没有讨论的过程,很快跳过去,然后这种答案你一拿到,你就觉得好像解释了世界上很多东西。心灵鸡汤就这个意义,它太简单了。就像我们现在都知道绩效社会,然后我们大家都躺平了不就好了吗?问题是,真的就这么简单吗?
刘海龙:我接着严老师提出来的那个问题:为什么无聊反而能够是一个无所事事的最高的状态。海德格尔举例说,你去参加宴会,各种事都很顺利,但中间有某种时候突然感觉到好像有点格格不入,就是在最热闹最开心的时候,你突然会有一点落寞的那种无聊。这种深度的无聊中,你会体会到时间,体会到人存在的价值,就是那种空虚感会让你突然意识到说:生活的意义是什么。这个时候你可以把自己打开了,你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,想我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,所以书里讲到的这种“无所事事”其实是让你来反思人生。这对我们今天非常必要。
在中国有一大部分人被赶着干活,有这么多KPI、指标、打卡。就是其实大部分人真的没有这么像韩炳哲说的这么自觉。
韩炳哲
幸福来自哪里,韩炳哲对于幸福的描绘
严飞:在海龙老师的这个观点之上再继续往前推,那实际上就相对于米歇尔·福柯的社会规训主体。韩炳哲提出来,一个“功绩社会”里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自己成为自己的雇主,自己成为了这样一个规训主体;并且在“功绩社会”里面很重要的一点是“信息的倦怠”,我们有太多的信息,信息越多未必帮助我们做出最好的决定,所以在这样一个信息泛滥的社会,我们怎么去保留自己内心思想的一种独特性?或者说我们怎样有效去甄别什么样的信息才是有价值的信息,什么样的信息是不需要的信息?
梁文道:韩炳哲过去几本书对福柯是有批评的,认为规训社会的时代已经结束了,但是我对这点很有保留。我们如果认真读福柯,就会发现,他认为规训的完成恰恰就是你自以为自己是自己的主人。所有最成功的管制,都会让你管制之下的人觉得这一切都是我们依据自由意志做出来的。韩炳哲对福柯的批评,我认为话说太早了。
同样的在《沉思的生活,或无所事事》这本书里,我觉得他对阿伦特的讨论也有类似问题。我也觉得阿伦特有部分地方是有问题,但韩炳哲把阿伦特当靶子,有点草率。举个例子,这本书他写得清晰可读,所以有时候会忽略一些问题。最后一章的时候,他就指出阿伦特的名著《人的境况》里对行动的批判,这时候就很容易混淆,觉得行动就是做些事,他不想我们多做事,阿伦特就是叫我们多做事。好像就这么简单。但其实不是,完全另一层次。
读《人的境况》就知道阿伦特在里面是区分的,它里面要讲的人的积极生活是有三种活动状态,第一种就是劳动,我要谋生的,比如说我上下班就是劳动;第二种是工作,她指的是创作,比如说我创作一个雕塑、我画一幅画,这都是工作;第三种就是行动,行动在阿伦特这里是一个极独特又很有争议性的讲法,她把行动局限为在公共领域中带有政治开创性的言或者行。但我们读(韩炳哲)这本书的,就很容易把混起来。
从他对阿伦特的批判反过来,我看到他隐含的危险,跟海德格尔后期的危险是一样的。阿伦特的晚年特别强调个别性,所以她批判法国大革命、批评罗伯斯比尔那种人,她说大革命最大的是同情心的问题。大家同情平民百姓,这个同情她认为只能针对个人同情,非常反对上升到对整群人的同情。她认为一旦有这种抽象的同情,事情就会变得危险。
韩炳哲却是反过来的,比如说他提到塞尚的绘画,提到舞蹈,并不是那个形象而是感觉,是穿越性的,万事万物之间是取消了间隔的。韩炳哲在书里面屡次强调这一点,即我们静观下来,看到人跟石头、鸟是无异的,我们所有东西是能够取消界限、能打通的。恰恰这种思路在某种程度上是危险的。
严飞:道长讲得太精彩了。我们一开始的时候就提出,韩炳哲在这本书里面一个很重要的问题,就是会拉到一个极端,在沉思和行动之间只能选其一,而且沉思和行动的一个背景变成我们今天绩效社会的一个背景,我们要在ab之间做出选择,但很多时候会发现没办法做出一个自我的选择,因为实际上你还是不自主的被时代所裹挟,这一点是我们今天要特别警觉的一点。
这本书里有一个我觉得重要的——也是想作为总结,就是韩炳哲提到了对于幸福的描绘。“真正的幸福,得益于没有目的和实用价值的东西以及刻意的繁复,得益于不产出,得益于曲折的路、游荡和冗余,得益于不作用于也不服务于任何事物的美的法则与姿态。”
在今天这样的所谓大爱无疆的时代,寻找这样的幸福,也是我们去回应沉思的生活,或者是 “无所事事”的一种生活状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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